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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睁开眼,头顶的白炽灯发出刺眼的光,良笙轻轻眯了眯眼睛才看清自己所在的地方。

    白色的墙,白色的床,白色的被子,以及被子里穿着蓝白格子服的自己。

    脊背上的疼痛随着意识的逐渐清醒而愈发激烈,像是撕裂开巨大的口子,伤口在沉重地喘息着。

    左手手背上插着针,吊着的盐水不断滴落,成为这安静的空间里唯一的声响。

    床头摆着一束剑兰和康乃馨。两束花并排放着,一阵风吹过,卷着点花香,铺满了整床被褥,连带着鼻尖也是香香的。

    良笙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已被送到了医院,送来医院之前的记忆不知为什么断了,只有女孩的那句话还残留在他的心里。

    “卡啦。”

    记忆里那个哭泣的女孩此时刚巧推门进来,她嘴角勾着淡淡的笑站在了病房门口。

    分不清记忆还是现实,只见得她关上门,在回身看见他醒来的那刹那便朝他匆匆走来。良笙这才有了实感。

    “你醒啦。”

    苏沐怡勾了勾嘴角,似乎因为他的醒来而感到小小的愉悦,本是平淡的眼睛里撒满了璀璨的光,亮亮的,宛若江上萤火。

    “医生说你还没有这么快可以醒,没想到一回来你就醒了,还好我给你带了午饭。你身体怎么样?还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苏沐怡把带来的粥和鸡汤放在了床头柜上,将床板慢慢调高并且塞了个枕头在良笙的后背。

    虽然正值初秋,但是天气还算炎热,远未达到穿长袖的地步,于是苏沐怡一进来的时候良笙便有意无意地看着她的手臂。

    苏沐怡没有注意到良笙的目光,无意间手臂便露出来一小节。细白如断藕,却贴着膏药,还有几处没遮好的淤青暴露在外面。

    膏药味道似乎有些浓,以至于苏沐怡身上也有一股淡淡的草药味,一凑近便能清楚地闻到。良笙看着忙前忙后的苏沐怡没答反问道:“你没事吗?”

    苏沐怡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用长袖慌忙地遮了下手臂,“啊,没事,都是小问题。”

    良笙见她眼神躲闪也不好多问,喝了几口粥后发现粥煮得很不错,似乎考虑到他身体的缘故,于是味道偏清淡。而且考虑到他消化的便捷,粥里夹杂着碎碎的菜叶和肉粒,剁得很碎却加了很多。更别提一同带来的那碗鸡汤,金黄的汤汁带着浓厚的飘香,在这病房里弥漫,馋得连窗帘也忍不住飘来垂涎。

    良笙喝了口鸡汤,浓稠的鸡汤在味蕾上爆炸,大脑神经的逐渐清醒让昨夜的记忆逐渐从心头泛滥成灾。

    良笙放下勺子,对着坐在旁边的苏沐怡问道,“昨天其实可以开灯的吧。”

    他问得委婉,但是他知道苏沐怡理解了他的意思,因为他清楚地看到苏沐怡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忍不住蜷缩了一下。

    苏沐怡低下头,神情隐藏在阴影里,双唇却抿得更紧。

    她久久不言,让良笙误以为一不小心触到了她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于是良笙慌乱地接了话题,假装云淡风轻地勾了勾嘴角,用着轻松的语气说道:“但是或许开了灯就不能看到烟火了吧,昨晚的烟花的光可是把天空照得像是白天一样,连月色都被掩盖在烟火下。”

    苏沐怡没有接良笙的话,反而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她走向床头柜,看着放在上面的两束花,“其实哦,在没有搬家之前,我们家的庭院里种了许多花。我爸爸最喜欢的花是木兰花,他常常对我说,‘紫房日照胭脂拆,素艳风吹腻粉开。怪得独饶脂粉态,木兰曾作女郎来。’”

    苏沐怡的声音逐渐微哑,努力压下的哭腔剥离了她所有的词藻,使得最简单贫乏的语言也都变得支离破碎。

    她像是想要把赌在喉中的淤血咳出,然而在咳出於血前的所有准备动作,都显得如此的痛苦难忍。

    因为咳出淤血,只不过是前面不断咳嗽所累积的痛苦的最后喷发。

    而她又像是病入膏肓的病人,在这最后回光返照的弥留之际,把这一辈子都不曾说出的语言在这一刻全然讲出。

    良笙想帮她接话,他知道她想说什么,但他也知道他不能代替她说出那些语言,就相当于他无法替她治愈心中的病。

    于是他只能默默看着她咯血。

    “我当时年幼无知,并不知道为什么爸爸喜欢木兰花,只是觉得那花大红大紫,我甚至都觉得那花并不配得上爸爸。我觉得像百合和白鹤芋这样子的花朵才配得上爸爸,最纯洁的白才是世界上最为高贵最为艳丽的颜色。于是,每一次在爸爸音乐会上和比赛前我都会送爸爸一大束百合花。”

    记忆像是翻涌的浪潮,在岁月的大海中掀起一圈圈涟漪。年少的无知且幼稚,在时光的沉淀中终究酿出成长的酒。

    然而一切的故事都要有结局,不管那个圆圈圈住了多少。

    即便她还没仔细翻看过程,风也已将书页吹到尾声。

    于是,她还没抓住倒下的他,一片纯白便吞噬了他。

    就像那天不知道从哪里看到的一句话,“成长就像一杯苦涩的烈酒,只不过有些人先一饮而尽。”

    那个为她撑伞的他忽然倒下,于是从那一天开始,她的世界便天翻地覆,所有的风雨都朝她倾倒。

    她也是在那时候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个世界是可以如此的冷彻心扉。

    “年少无知,年少轻狂。明明白色是最容易弄脏的颜色啊。”

    初秋的风轻轻卷起苏沐怡的长发,连带着她洁白的裙摆在空中飘荡。

    她努力使自己的情绪变得平淡,让自己努力地装作第三者,讲述着他人的故事。然而只要良笙抬起头便能发现炸开的情绪被她硬生生地封锁在黑色的眼眸中,而那些一不小心滚落出的情绪早已将她的眼眶染得通红。

    但是良笙却没有抬头,他只是移开了视线,看着窗外的风景,像是出神却又像是在将她的痛苦一点点吸纳。

    窗外,漂浮的云朵像是谁眼底的柔波,初秋第一场雨的雨滴滴在逐渐泛黄的树叶上,偶有几只鸟衔着树枝匆匆离去。

    时光在推移,而她永远困在了永夜里。

    自从潘多拉魔盒打开之后,放出的梦魇塑造了她心中那份无尽的苦痛。

    良笙知道他是聆听者,也是旁观者。他不是塑造她痛苦的源头,所以在苏沐怡愿意把自己的伤疤完全露给他看之前,他只能聆听和吸收她的痛苦。

    良笙无力地笑了笑,但这也是他目前唯一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