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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一章】

    祈南自从十九岁离开以后, 就再也没有回过母校, 起初是不敢回,后来则是找不到理由。

    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得回去一趟。

    所以一直没回去。

    一年一年过去……这都多少年了?

    十八年了吧。

    以前的同学大概小孩都能上高中了吧?

    他却在和一个刚从高中毕业才一年多的男孩子谈恋爱,一念及此,祈南就觉得有点羞耻。

    手机震动了下。

    祈南看了一眼, 是郁嘉木发了一条信息给他:

    [小骗子]:[图]我这里今天是晴天,天气很好。你那里呢?

    祈南点开图片,一片碧蓝如洗的晴空, 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 嘟囔起来:“真是小孩子, 这点小事也发给我。”

    虽然嘴巴上这么说,但是祈南想起来,母校有一棵石榴树,每年初夏就会满树盛开,鲜艳得像是一簇簇太阳火。

    “最怜夏景铺珍簟,尤爱晴香入睡轩。”祈南忽然想起这句诗, 轻声念着,想, 想到了学校, 看看那棵石榴树还在不在, 假如在的话,也是好时节,到时也拍下来分给那个小骗子看看。

    傅舟此时就站在这棵树下,这棵树比他记忆里粗壮了许多许多, 树冠茂盛蓊郁到枝叶伸出了墙,等到了秋天,树上会结满沉甸甸的石榴果,像是宝石一样,老师每年都要教训那是学校财务不准去摘,但是还是会有学生爬上去摘,每年都被摘秃。

    他也想给祈南摘。

    祈南担心地说:“爬那么高多危险啊,老师说了不准摘,我也不想要偷来的石榴。今天早上我看到一个老大爷,摘了一篮子家里种的石榴来卖,又大又红,我们跟他买吧。”

    然而天气并不好。

    漫无涯涘的天穹罩满了密密匝匝的灰白色云层,霡霂的雨丝飘落下来,若有似无的,假如撑伞,似乎有些大题小做,不撑伞,发丝上又会被极细小的水珠给沾上。空气里却没有凉意,依然是一种粘稠般的闷热,上天要哭不哭的。

    张叔递了把伞给祈南,一柄顶大的钢骨黑伞,撑开来了以后可以把祈南整个人都遮得严严实实。

    老校区重建过三次,以前的旧楼推了重建,路也重新铺过,旧操场荒废多年,篮球架子都锈了,从此处通往的小树林围了铁丝网,学校终于知道该如何阻止学生去小树林里偷果子和捣蛋。

    祈南原想去看一下,当年的旧路被拦住,久未有人踏足之后长满荒草,他想了好久,不记得在哪,也就放弃了。

    物是人非,不,人已非,物也早就变了。

    这世上真的有什么是不会改变的吗?

    傅舟等着等着,不小心睡着了。

    他陷入了一场旧梦。

    当兵完全不轻松,他的部队被派到雪山上,天寒地冻,还有战友因为适应不了环境生病去世,每一日都那么漫长。

    他天天都等着祈南的来信,以其中的只言片语来慰藉被冰雪给冻僵的心灵。

    起初祈南是每个月来三封信,后来是两封,慢慢地变成了一封,再到后来就成了三个月一次,到他退伍的时候,足有五个月零十八天,祈南没有来过一封信。

    他等得心焦如焚。

    “总有这种事的。”

    “女人嘛,耐不住寂寞。”

    “人家也不可能一直等着你守活寡啊。”

    “到时候再找一个吧。”

    战友们这样说。

    傅舟不想相信,可是……就算祈南思念他,别人却未必希望他回来。

    当初在学校,傅舟是学校体育队的,因此,他结识了同年级但是不同班的岑川,两人称兄道弟。

    岑川是富家公子,品学兼优,许多女孩子喜欢他,却一直没有谈对象,傅舟好奇地问他。

    岑川笑笑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傅舟追问:“是个怎样的人?”

    岑川难得地羞涩了,说:“你不认识的。是我邻居家的……小妹妹。”

    傅舟和祈南在一起了以后过了挺久,才知道岑川的邻居家没有什么小妹妹,只有个小他三岁的邻居家弟弟,姓祈,叫祈南。

    那个年头很不容易。

    正如他不敢告诉别人自己在和一个男孩子谈恋爱,岑川也不敢告诉别人他喜欢的是一个男孩子,而不是女孩子。

    有回他们手拉手回家——年少时太纯情了,光是拉个手就花了他三个月的勇气,手心都紧张的湿透了——被岑川看见,他们吓了一跳,岑川也脸色发白。傅舟只看了一眼,看了一眼岑川望着祈南的目光,就什么都懂了。

    傅舟心底有那么丁点愧疚,对兄弟喜欢的人横刀夺爱实非君子所为,可是,这能怪罪谁呢?他又不知道岑川喜欢的人就是祈南,如果他知道的话……不,这世上没有如果。

    再说了,祈南同他作邻居那么多年,只将他视作邻居家的大哥哥,若要喜欢他,早就喜欢了。祈南喜欢的是我。傅舟想。就算没遇上我,也不会喜欢岑川的,我和祈南才是命中注定。

    祈南说:“我去求了岑川哥哥,他不会偷偷告诉我哥哥嫂嫂的。”

    傅舟心生嫉妒,祈南可真相信岑川。

    自那之后,傅舟就再也没有和岑川说过话,直到他被送去部队。

    傅舟自己都不相信岑川这两年不会趁虚而入,换做是他,他肯定会那么做,这不,祈南的信送来的时间越隔越长。即便信里的每句话看上去都那么深情,傅舟还是觉得敷衍,就是因为太深情了,这样写不累吗?真切到看上去像是虚伪。

    他甚至做过一个梦,梦见岑川和祈南在一起,两人在开着玩笑,然后岑川握着祈南的手写下给他的信。

    不不不,你不应该怀疑祈南。傅舟每回忍不住冒出这种念头以后就会懊悔不已,祈南都愿意随你离家出走,是你没能赶到火车站。

    更多的梦,则是他们已经坐上了火车,轰隆轰隆地驶向远方,去一个没人找得到他们的地方。

    他回去的那天是在夏天,艳阳天,天空一蓝到底,没有半点遮盖的太阳火辣辣地晒着大地,他被淋出了一身汗,汗珠止不住地从额头一大颗一大颗地钻出来。

    近乡情怯,他有些腼腆。

    傅舟远远地望见了祈南,祈南靠在一棵树下,好似在等谁。傅舟不由地口干舌燥起来,忐忑地想,祈南是不是在等我?我给了写了我要退伍回家的信。

    傅舟正要出声唤祈南。

    有人却比他快了半步:“祈南。”

    他看到祈南循声望去,然后微微笑了一笑,说:“你来了。”

    岑川低头看他。

    两人并肩走了,如此亲密。以前,以前都是他站在岑川的位置的。

    傅舟看到学校的公告栏上贴了红纸,写着“祝贺祈南同学获得xx绘画比赛金奖”等等。

    这两年,他们花前月下、风光无限,而他在泥里打滚、独任寂寞。

    傅舟忽然有点崩溃了,他一直以来担心的,不想相信的,都成真了,祈南也没挨过时间,祈南不爱他了。

    傅舟颓唐了整整三日,才重新鼓起勇气,想去找祈南问个清楚。

    没见到祈南,见到了祈南的哥哥。

    祈东这次没有上次见他那么暴跳如雷,只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傅舟迟疑了一下,跟上去了。

    祈东带他去了城里最大的百货商城,随便进了一家店:“你知道祈南身上穿的随便一件衣服要多少钱吗?”

    傅舟说:“……”

    祈东笑了:“两年前,他要跟你私奔拎得那个箱包,都够买个房子了。你知道他从小过得是什么生活吗?你养得起他吗?”

    傅舟苦涩地说:“祈南不是那么物质的人,他和我说过……”

    “啊,是啊,祈南确实不在乎。”祈东讥诮地说,“但是,别的都可以省,画画呢?你知道他画画用的颜料要多少钱吗?你知道他的画具都要多少钱吗?你不知道,那些都是进口的,他每天用掉的画纸对你来说就是一个难以负担的数字吧。”

    傅舟被羞辱的指尖发抖,满脸涨红,可他根本无法反驳:“我会努力……”

    祈东挨近了半步,哈了一声,打断他的话,继续嘲讽道:“你怎么努力?你以为养祈南只是养只阿猫阿狗,每天给点吃的说我喜欢你就够了?祈南就算能跟着你勉强活着,你养得起他这个人,你养得起他的梦想吗?难道你自私到想要祈南放弃他的梦想吗?”

    傅舟仿佛觉得货架上标的价格都在嘲笑自己。

    “唉。”傅舟叹了一口气,“祈南拿了奖,申请到了一所国外的美术大学,你应该听说过的,他和你讲过吧,就是他一直梦寐以求想去的那所,但他还在犹豫。”

    “你想要他放弃他的梦想抛弃一切跟你走的话,你就去找他,我不拦着你。”

    “但我不清楚祈南愿不愿意和你走,就算愿意,让他为你做到这一步,你真的能于心无愧吗?”

    傅舟嘴唇嚅嗫了下,答不上来,他对祈南愿不愿意跟自己走没有信心,更不希望祈南放弃绘画。正是因为,他知道祈南多么热爱画画。

    无论作哪个回答,都是错误答案。

    “你买不起这家店的东西,但是这家店、这整个商场都属于祈南,只要他不跟你走。”

    傅舟抬起头,眼睛红了,不甘心,却不得不低头。

    “你养不起祈南。”

    “我养得起。……岑川也养得起。”

    “岑川也在准备出国。”

    傅舟心底紧绷着的最后一根弦也崩溃了。

    傅舟走了。

    他没敢去找祈南。

    父母见他难过,让他表哥带他出门散了个心。

    再等到他回来,听说的就是祈南过两天就要坐上飞机,去到和他相隔半个地球的国家。

    时间过得飞快,每一秒都那么煎熬,傅舟浑浑噩噩地渡过两日,他忽的做了个梦,梦见祈南在哭,哭着问:“你去哪了?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傅舟一觉睡醒,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满身大汗,他衣服都没换,大梦初醒似的,跑出了家门,直奔祈南家。

    他要问清楚。

    他要问祈南,愿不愿意跟他走。

    快到祈南家时,他看到祈南家的轿车刚好开出来,傅舟狂奔着追上去,一边喊祈南的名字,车子却没有停下,越来越远。

    傅舟咬着牙一直追。

    车终于停了下来,他气喘吁吁地去拍车窗,车窗降下来,车里坐着的是祈南的哥哥,礼貌地告诉他:“你来晚了,祈南的飞机一个小时前就起飞了。”

    傅舟打了个寒颤,像是在悬崖边失足,一脚踩空,陡然从梦中惊醒过来。

    【第四十二章】

    自那以后,傅舟渐渐死了心,变得麻木。

    在家人的安排下相亲结婚,娶了个父母满意但是他毫无兴趣的妻子,他喜欢男人,碰了妻子一次生了孩子以后就不想再碰她。

    那时候……那时候他也是想过要掩埋起过去的一切,好好地做一个好丈夫、好爸爸,或者说演一个好丈夫、好爸爸。

    可那真的太累太累了。

    所以,当曾经的战友卓岳退伍之后千辛万苦地找到他,站在他面前,目光明亮又万分羞涩地说:“我就是……就是想来见你一面。”

    被他自己扼杀的旧灵魂仿佛死灰复燃,他想要逃跑,想要离开这种一潭死水般的生活,他过不下去了。

    再这样过下去,他会疯的!

    傅舟揉了揉额角。

    清醒了一下。

    不知道祈南来了没有?祈南已经来了的话,和祈南见面时的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呢?

    祈南见到他又会是怎样的表情呢?

    这些年……祈南都和岑川分手了,估计之后也有过别的恋人吧。怎么可能没有呢?祈南今年也三十七岁了吧。有也没有关系,反正他也算是阅尽千帆了,大家兜兜转转又能走回来,也挺好的。

    他完全不介意接盘。

    傅舟站起来,到窗边去透口气,往楼下眺望了一眼,石榴树下面有一个人,撑着一把伞。

    那人正在讲电话,说着说着,侧过身来。

    一阵风从窗外刮进来,白色的窗帘拍在他身上。

    傅舟愣了愣,转头就往楼下跑,在快要接近时,又慢下了脚步,一步一踟蹰。

    祈南还在讲电话,不知道是在和谁说话,压低了声音,也听不清在说什么。

    “……你这个小骗子,我才不相信你呢。”

    “不想你,我才不想你。”

    “嗯……本来想拍几张照片给你看,但是我这天气不好,在下雨呢,拍出来的都灰濛濛的。”

    傅舟深吸了一口气,走进了细细的雨帘里,柔声喊:“祈南?”

    祈南没有注意到他,背对着傅舟,还是在和人讲电话。

    傅舟稍微提高点声音,又喊了一声:“祈南……”

    祈南这才听见了,他不经意地转过身,看到了站在对面的人,第一眼,并未认出来,只觉得非常非常眼熟。

    “是我,祈南,我回来了。”傅舟说。

    祈南猛然地回过神,明白了他是谁,整个人都愣住了,脸上的笑意兀然凝住,一点一点地慢慢消失了。

    “喂?祈南?”郁嘉木在电话那头问。

    祈南掐了电话。

    这是……这是傅舟?

    因为和他印象里的少年相去甚远,祈南一下子也没有认出来,眼前的这个人老了许多,成熟了,强壮了,但依然挺拔英俊。

    祈南皱起眉,神色慢慢肃然起来,张了张嘴,过了好一会儿,才僵硬地问:“你是谁?”

    傅舟心里咯噔一下,难道祈南都认不出他来了?不可能啊,祈南的表情不像是不认识他,那为什么要这么问。

    傅舟说:“我是傅舟啊,祈南。”

    “傅舟?你是傅舟?”祈南如遭雷击,不可置信,“这怎么可能?”

    祈南狠狠拧了自己一下,很疼。

    这不是在做梦。

    祈南忽然快步走过去,抓住傅舟的手,是真的,是热的。

    这个人是活的。

    傅舟心头一热,反握住祈南的手,却被祈南像是被蛇咬到似的,忌惮地甩开。

    双方都愣了下。

    祈南尴尬地说:“啊,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傅舟心酸不已,看着低头的祈南,说:“没关系,是我突然叫你吓到你了。我们都那么多年没见了。”

    祈南疑惑地抬起头,不知该如何组织语言,结结巴巴地说:“你不是……你不是……”

    ——你没死?

    祈南想这么问。

    可这个问题似乎不用问出口了,人都站在他面前,肯定没有死啊。

    那当年为什么傅舟的父母告诉他傅舟已经死了,骨灰盒和遗像都摆出来了好吗?祈南压根就没想到傅舟的父母为了拆散他们能做到这种地步。

    在当时那个年头,消息不够灵通,他后来也没有去查证傅舟到底死了没有……问过两次傅舟的坟墓在哪,他想去扫墓,被骂得很惨,就再也没问过了,只每年抄一篇《往生经》,供奉在佛前。

    这都过了二十年,大活人的,突然冒出来。

    祈南除了震惊,就是震惊,缓过来以后,就开始深深地觉得尴尬起来,他还有很多疑惑,想要去弄清楚。

    究竟这都是怎么一回事。

    傅舟见祈南没有同他想象中那样感动,不免有几分失落,但是很快对自己加油打气,他劝说自己谅解祈南,啊,毕竟都二十年了,是他们人生一半的时间,当年他们也就在一起一年多,就算是彼此的初恋,过了那么久,各自经历过那么多事情,祈南能够认出他来,已经很不错了吧?慢慢来,傅舟,别着急,不要吓着祈南。

    祈南想了想,说:“我们找个能说话的地方坐下来说吧。”

    他们走到廊下,找了间无人的会议室,坐下来,不像是叙旧,倒像是谈生意。

    谁先开口好呢?

    祈南等着傅舟,傅舟等着祈南,最后谁都没有开口,这缄默慢慢地变得局窘起来。

    祈南心乱如麻,紧蹙的眉头没有松开,斟酌了好久,开口问了:“当年他们告诉我……你父母和我说,你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