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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扶萱扶着谢湛艰难起身,这才知道他并非只是腰腹有伤,他一只腿不能如何使力,每走一步便会痛到颈侧青筋暴起。

    若非她邀他上山,又遇到毒蛇,这位郎君也不会受伤外加旧伤复发,搞成如此狼狈痛苦的模样。扶萱被他推入水的怨气逐渐被惭愧替代。

    她又紧了紧搂他腰上的手,朝郎君道:“你尽量往我身上靠过来罢,我们去前方找户人家歇一歇,找个牛车再回去。”

    谢湛眯了眯眸子,他若当着压在她身上去,以她这个子怕是当即就得倒地了,还如何行走?然虽这般想,见她极为吃力地支撑他的同时,眼中还有一股毅然决然将帮他到底的劲儿,他口中仍是应了声“好”。

    折腾了这么一遭,夕阳已全然退却,皎皎月色洒在乡间原野,二人紧紧相贴着,在阡陌之间艰难行走,蛙声在近,稻香盈鼻。

    夜风吹起,荆州位于北境,夜晚气温如扶萱所言的那样比建康城寒凉不少,两人湿漉漉的衣裳半湿半干地贴在身上,此时能清晰地察觉到对方身上的体温,也能闻到来自彼此身上所有所无的香味。

    行了好一会,又清又淡的月色将谢六郎本就白净的脸照地更白,扶萱担忧他过于疼痛便提出歇息,谢湛拒绝:“不必,早些落脚,也方便清理伤口。”

    扶萱只得半驮着郎君,往方才她见到有炊烟升起的农家方向行去。

    沉默半晌,扶萱道:“你为何受伤?你有仇家追杀吗?我家人都会武的,你不妨伤势痊愈后,跟着他们学个一招半式防身。我可以让扶炫教你,在荆州郡就没有打得过他的人。”

    困境将两个素不相识的人连接在一起,变地亲密,变地不同。

    许是方才共同经历了一场“蛇口逃生”,又害得人“伤残”,扶萱对这位郎君的戒备松了许多,在对方接话问她的时候,便也大方地将自家郎君们的英勇事迹讲了一通。并且被谢湛这样一个常审嫌犯的人话锋几带,也就不再去追问他伤口的来路了。

    谢湛这才知道扶萱的身份,知晓他父亲和伯父是何人。二位将军虽未在中央任职,但收复大梁北境四郡、西蜀一州的功臣的大名,他自然是听闻过的。也难怪这位女郎如此骄傲自信,胆大地独身约郎君相聚,想必这荆州郡不会有人敢惹扶家人。

    谢湛心中咀嚼着“萱草忘忧”几个字,鬼使神差地,也礼尚往来地告知了对方自己的字“长珩”。

    扶萱娇软的嗓子重复了声:“詹长珩么?詹六郎。”

    不知为何,本是用他的“湛”字取了个近音字作了个假姓,当下被人这么带上字念出来就极其别扭。

    谢湛未就此搭话,而是将一路游学时编出的身份讲了几句就收了声。纵使就说了不多几句,也算这辈子与别家女郎讲过最多话的一回。

    扶萱自也不在意他性子清冷,搭话简洁。萍水相逢的郎君,待他身子骨康健离了荆州郡,谁还记得谁呢。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朝谢湛介绍荆州乃至蜀州的风俗、美景,也好奇地问了不少建康城那处的差异。

    谢湛听着女郎轻轻软软的声音,似乎也不觉得身子如何疼痛难熬。

    只令他意外的是,这位女郎瞧着与普通贵女一般娇弱,见识却远不似囿于深闺那样浅薄,谈吐间可见其见闻广博、对事对物的见解独到之处,倒与他见过的那些女郎们大不相同。

    两人说话间,终于行到了那户扶萱向往已久的农家。

    叩门后,农妇听得扶萱介绍自己的身份和遭遇后,爽快热情地将二人请了进屋舍,目光扫向谢湛时,好奇地问他的身份。

    荆州民风虽强悍,但想及与陌生郎君双双落水,又湿着衣裳搂着行了一路,总归不是什么对她清誉好的事情,扶萱便就编造了个身份给谢湛,朝农妇道:“这是我阿母那头的亲戚,我的远房表哥。”

    扶家二位将军自小失怙,这在荆州郡并非什么秘密,扶萱说是她母亲的亲戚,农妇对扶萱编造的话深信不疑,笑着夸道:“原来是扶夫人的表侄儿,难怪你二人还有些挂相呢,都长的这般好模样!”

    二人浑身湿漉漉,行走间因支撑不住还摔了一回,现在不细看也知浑身脏污不堪。而这位郎君发髻已松,墨发一缕缕地散着,湿答答的几缕发丝随他弯腰曲背的动作下垂,遮挡了大半张脸,贴在他额上、面上,再好的模样当下也只剩狼狈不堪。

    扶萱尴尬地笑笑,请农妇给他们寻两套干净衣裳,惨扶着谢湛往坐榻上落座,当着农妇的面,作戏作全套地道:“长珩哥哥,你坐着歇一会。”

    长珩哥哥?

    谢湛身形一瞬间僵了僵,他似笑非笑地凝住近在咫尺的女郎的侧脸,默了片刻,极为艰难地坐下后,略带兴味地看着她,加重咬字的力道回道:“有劳,萱萱妹妹。”

    山巅冰雪般的郎君故意用着暧昧无比的语气,声如玉落清泉,叮咚一声,砸在听的人心尖尖上,好听又勾人。

    扶萱心间不自在地颤了下,抿了抿唇,红着耳尖不再看榻上的郎君。

    他竟敢趁机戏弄她!

    **

    扶萱虽然落了水,但她身子一向不差,并无大碍,但谢湛就不同了,旧伤在身,遇水后未得到及时处理,又艰难地行了一路,进了农家后许是紧绷的弦松下,他很快就发起高热,烧地意识模糊。

    农妇送来衣裳时,坐在榻上的郎君已经支撑不住地躺了下去,女郎在榻边焦急地看着人。

    见生病的郎君满面烧到坨红,腰腹上的血染红了大片白衣,农妇高呼一声:“哎哟,这样下去怎么行,女郎快给你表哥换下干爽的衣裳,我这就去给你端盆热水,你先给他洗下伤口啊,我这就叫家里那位去找大夫来。”

    扶萱都不知自己是如何就替这位詹六郎擦拭起身子来的。

    从小到大她就没这般伺候过人,而这个郎君仅仅才与她见过两次面罢了,她虽胆子大,可一下就与这位郎君如此亲密,仍旧将她的脸弄地烫红。

    尤其是见识到他衣裳除去后一身比例极好的身形后,更是抑制不住地心脏砰砰直跳。

    昏昏灯火光下,榻上郎君似玉山之倾,身形修长精瘦,肌理线条流畅,长手长脚,宽肩窄腰。腰腹上有一处今日流血的伤口,看得出血蜿蜒往下又被衣衫擦过的流痕,扶萱顺着那一滩血迹往下看,虽有裤子遮掩,然,因为被水彻底浸泡,那夏天的轻又薄的布料又是白色,贴在身上,就……看地颇为清晰。

    扶萱脑中“轰”了声,强烈的眼前冲击让她久久不能回神,即使再后替他擦拭伤口的血迹,连余光都特意不往那看,但那形状与尺寸却在她脑中久不能散去。

    这还不是最要紧的。

    农夫好心地去帮忙寻大夫后,这家农家家中就再无男郎可以帮忙换衣裳,她总不能让发着高热的郎君就这么一直穿着湿漉漉的衣裳躺着罢,且他腿部还有伤在。性命攸关当前,一点害臊又算得了什么?

    心中纠结被扶萱极快地熄灭,她深吸一口气,抓上郎君的裤腰,尽量不看地将它往下缓缓扯。待裤腿从他的脚上拔出后,扶萱拉过农妇备好的衣裤,从脚开始,艰难地往上套。

    她虽撇开脸,不往郎君身上看,可盲穿、盲扯,没有什么准头,手指难免就碰上了不该碰的。

    这一下,扶萱彻底破罐子破摔,再不觉得别扭了。视觉、触觉全都被她体验了一番,还有何可怕的?他是郎君,即使怎么怎么,也不算吃亏,更何况紧急情况当前,也不是她要刻意占他便宜的不是,她也是为了他身子好。

    心中安抚自己一番,捋清楚轻重,将自己说服后,扶萱就心安了下来,替谢湛系好衣带,又替他打理湿发,生生忙出了一身汗。

    农妇给他们端来吃食时,扶萱这才发现自己忘了朝家里人传话,可当下早已宵禁,进城已不可能,她只得寄希望于“表哥”的高热早些退,明日一早就他们就能回城。

    可被请来问诊的乡野大夫技艺并不高超,带来的伤药也很普通,如此一来,扶萱忧心不已,生怕这位昏迷的郎君不能挺过去。

    农家简陋,自不会有几间房招待人,能腾出这么一间屋子给二人单独用已属幸运,扶萱自个怕黑,也不敢离唯一的油灯太远,为了照应谢湛,夜里坐在他的榻边靠着围板歇息。

    谢湛高热久久未退,反而愈发严重,意识迷糊地醒了几次,模模糊糊地见到女郎给他褪衣,眼皮又烫又沉地睡了过去。再度醒来时,又觉得腿上被压了个重物,他膝盖本就疼痛,身体本能地,那只健康的腿伸过去踢了踢。

    扶萱坐地太久困到极致,靠着围板歪歪倒倒几回,最后再支撑不住,倒在人身上睡了过去,被谢湛此番动静惊醒,她揉了下眼,伸手朝谢湛额头去贴住,问他:“你好些了么?”

    昏昏灯火中,女郎身上甜馨的香气盈鼻,充满关怀的声音絮絮而来,谢湛于浑沌中察觉到一丝熟悉的气息,他怔了半晌,努力睁眼,才就着昏暗的光看清近在咫尺的人的模样。

    “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