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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城车流昼夜不息,红色车尾灯连成长龙。

    胃部隐秘微弱的刺激在司机点播的电台音乐中逐渐发酵,任昭远习以为常,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还淡笑着和司机聊了几句恼人的交通。

    后来他倚靠着座背闭目养神,听见远远近近的鸣笛,听见几声模糊的笑语,又忽然听见司机惊叹了一句。

    “嗬!下雪了!”

    任昭远没睁眼睛,只是刚刚还可以轻易忍耐的不适感忽然剧烈起来,让他禁不住皱起了眉。

    四季分明的城市,每年都免不了几场或大或小的雪。

    现在已经入冬,下雪不是什么稀奇事。

    偶尔遇见倒春寒时,三月天都可能会下雪。

    暖风和煦在冷空气的忽然回袭之下消散无踪,他远远看着那个最熟悉的身影被忽然出现的人热情抱住,立刻推开后第一反应是四下环顾,紧接着匆忙将人推进了车里。

    夹雨的薄雪在料峭春寒里一连数天,农业生产受害,呼吸道疾病高发,十年相伴的全然信任和所有自我说服的可能性都随着一张张照片一帧帧影像破碎坍塌。

    雪有时走得很晚,有时又到得很早。

    有一年,仿佛暑热才过严寒便临,秋装还没来得及穿几天,雪就下了。

    一个一米八几二十多岁、自认已经顶天立地的人,却在两个五官隐约相似的人面前手足无措,许久才轻声拘谨地喊出期待多年的“爸、妈”。

    他们正襟危坐,像在开一场严肃的会议,打量他的目光里全是陌生,没有半分喜悦,遑论爱意。

    那次谈话只持续了半个小时的时间,很短。他们只是来做一件认为有必要的事,而非看望一个牵挂的人。

    “我们看过了你的资料,你很优秀,这些年过得很好,我们就放心了。”

    “这些钱给你,我们给了你舅舅一部分钱做这些年的抚养费,这一份你自己留着,以后我们去世所有专利和财产都会上交国家,不会留给你,这些钱只要不挥霍应该足够用,建议你进行合理规划。”

    “发现避孕出现意外时已经怀孕三个月,我体质特殊,流产很可能危及生命。那时研究正到重要阶段,我不能离岗,不得不生下你交给老人抚养这件事,我们一直很愧疚,对不起。”

    “这次研究告一段落有些空闲时间,处理好你这边之后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你已经成年,相信可以照顾自己,希望你一切顺利。”

    再开门时,目之所及已经逐渐被染成白色,他怔怔站着看几行脚印愈来愈浅。

    才恍然知晓,哦,原来他是个不被期待降生的孩子。

    所有曾滋生的盼望想象与自顾做出的努力坚持,都随着被雪掩埋的痕迹变得毫无意义。

    雪面平整得像没人走过一样。

    不很大的少年背着书包快速在雪上跑着,踩出一排深深的小坑。他把走丢的小孩送到警察局里,被警察叔叔在胸前别上了一朵挂着“荣誉”两个字的大红花。

    早过了因为一朵红花兴高采烈的年纪,但这不一样,这是他第一次被警察叔叔亲手戴上红花,是人民警察给的。

    他在渐沉的夜色里飞快跑上楼,欢快呼喊被摔打争吵的声响扼在嗓子里。

    电话机被摔得四分五裂,一个透明按键蹦出几下骨碌碌滚到他脚边,是喇叭旁画了一个叉号的免提键。

    等凭什么是他们养他和凭什么为了别人孩子拉低自己孩子生活质量的争执过去,他才跺跺脚小跑进门,解释晚归的原因,收拾乱七八糟的东西,然后开始一笔笔计算自己的花销,几天后提出想要住在学校。

    原来大人说出口的和表现出来的高兴不代表真的高兴,他们收养他让他把这里当作自己家是善良,他真的把这里当作自己家是不知分寸。

    雪下得更大。

    天变得更黑,他的身形更小,鞋子掉了也顾不得,赤着脚跌跌撞撞跑在雪里,察觉要摔倒时就奋力往前扑,好让爬起来时离目的地近一点。

    冬天人们睡得早,他拼命抓着木门上的铁环哭喊着摇晃拍打,直到周边的狗被扰得叫成一片,大夫终于披着大袄出来,回去拿了药箱在前面跑,他跌跌撞撞在后面追。

    路像怎么都没有尽头。

    持续整夜的雪可以淹没一切声音,断裂的枯枝消失不见,逝去的人永不归来。

    苍白的雪把身处其中的人映衬得格外显眼,连带着每一个动作、每一处细节都被放大无数倍刻进脑海。

    铺天盖地的雪让他滞留其中,每每入梦尽是无际银白。

    -

    “先生?到了。”

    任昭远缓缓睁开眼睛,付款时问:“去年冬天下雪了吗?”

    司机师傅拧开保温壶喝一口水,说:“怎么没下?可大了!你是今年刚过来的?”

    任昭远没解释,从容道谢下车,手工皮鞋踩在坚硬的沥青路面,稀疏零碎的雪沫有零星落在上睫,眼睛一眨,就不见了。

    他很久没仔细想过以前了。

    年龄渐长,家人、事业、责任现在和以后的每一分钟每一件事都要比回想从前来得重要。

    何况回想本身并没有什么意义。

    可他又一次没有家了。

    在去年春天的又一场雪里。

    那场雪后的时间与季节都变得模糊,他浑浑噩噩般走过来,在清醒后的第一场雪里,回想记忆里最近的那场雪,连带着回溯到从前的许多年。

    何必呢。

    任昭远拿起门外订购的白色郁金香,开门进去放在置物架上,到衣帽间换下衣服鞋袜,带着花向里走,经过会客厅和玻璃墙,再换一双鞋子上楼,到自己的起居处。

    白色郁金香像一团染着淡香的雪,任昭远看了几秒,没有修剪插瓶,起身直接放到了阳台窗边。

    直到洗过澡出来听见手机振动,任昭远看见来电提示才想到自己忘了什么。

    “抱歉,”任昭远接通电话后说,“我忘记答应过回来给你发消息了。”

    谭铮都在想如果任昭远再不接电话他就开车去看看,乍一听见接通还怔了一秒,紧接着就察觉任昭远似乎有点不对。

    分开的时候还好好的。

    但谭铮也不敢凭自己一点感觉就下定论,于是只说:“没事,是谭清,她一直催我问你饼干好不好吃。”

    可以简单回答带过的一句“好吃”到嘴边,出口时又不知怎么变了样。

    “还没吃,”任昭远照实回答,“我等会儿尝尝看。”

    谭铮轻声说“好”,两个人隔着话筒安静几秒,任昭远没出声。

    就在这几秒,谭铮确定不是自己多想,任昭远的状态确实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