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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卢!”

    三五青年正在樗蒲博戏,以掷出五子全黑者为胜。樗蒲是一种赌博游戏,五枚木子,一面黑一面白。其中全黑的称为“卢“,是最高彩。四黑一白的称为“雉“,次于卢,其余四种称为“枭“或“犊“,为杂彩。共有枭、卢、雉、犊、塞,这五种排列组合。掷到贵彩的,可以连掷,或打马,或过关,杂彩则不能。

    一位二十七八岁男子得意大笑,他这一掷五子全黑,正得“卢”之彩。其余诸人垂头丧气,将桌上钱币一推,无奈间认赌服输。

    忽然,有群人扰嚷着走进院中,呼喝道:“庾公子有大事,众皆回避!”原来是庾家公子回府,见不得兄弟呼喝一帮无赖子在东堂樗蒲,故而喝斥众人退散。

    方才呼卢赌博之人,见状纷纷散去。唯有一人叫刘勇,生得五大三粗,面黑胆肥。上前陪笑道:“庾公子,我等暂借东堂一用,稍后散去如何……”

    庾公子不耐道:“快走,快走!省得一顿棍棒!”

    刘勇讪讪退下,对方才“得卢”之人道:“阿明哥,庾家公子不讲理……”

    那人一笑置之,只言道:“走吧,不必与他们一争高下。”

    两人踌躇半晌,那庾公子却在堂下炙烤肥鹅,香气引得刘勇腹中馋虫骚动不安。

    刘勇壮着胆上前,道:“公子,可否赏小人一只子鹅腿吃!”他不敢有非分之请,只要一只幼鹅之腿,本以为庾公子会慨然应允。

    却闻庾公子道:“刘勇,旁人都走得干净,你尚留在此地腌臜我,是何道理!”

    刘勇闻言心头火起,方要发作之时,听得身后那青年道:“兄弟,快与我上街市饮些酒酿,愚兄馋酒了!”

    刘勇强压下心头怒气,霍然转身与那青年出府来至街衢。两人捡了一处惯常酒家坐下,要了二斤羊肉、一尾鲜鱼,外加陈酿一坛。那青年不时找些话,只为解开刘勇心中郁愤。

    这酒家之旁恰有一僧人独坐,他面前只有一碟素菜,一碗汤饼而已。听得两人说话,不禁抬头望去。这一望之下,竟然大吃一惊。

    师兄令他来东吴,寻找真命之主,本以为如大海捞针,何日能寻到帝王天降。再观眼前大汉,身长八尺,蜂腰猿臂,更难得面带无穷福禄,不正是来日帝王之尊矣!

    和尚笑吟吟上前,施礼道:“施主,贫僧从北方而来,身无盘缠,腹中饥饿。若是能得一饭之恩,必偿以厚报。施主可否赏贫僧一碗酒喝?”

    那青年见他知礼,不由笑道:“大和尚,我今日赢钱运顺,难得碰上你这修道之人,来!坐下……不嫌弃的话,同饮便是!”

    和尚大喜,就这么坐在两人对面,觥筹交错,酒到碗干,受用得好不快活。等到酒足饭饱,那青年与刘勇自行退去,和尚望着他背影久久不曾挪开目光。

    他心中暗道:“九州破碎,南北对峙。此人相貌气度正合师兄所料,必是江南帝王之尊。我与他相识于草莽,如果将来他身登九五之尊……我佛慈悲,中华大地上,何愁不能够弘扬佛法,振兴我教!”

    那高个青年姓宋名演,自幼无父无母,家贫如洗。托赖叔父婶娘长大成人,卖鞋贩履,帮工佃农的事情干了个遍。

    长大后却豪侠任气,喜爱刀枪拳脚,又学了一身赌钱喝酒的臭毛病,整日与一帮浪荡子厮混。若是他听到和尚心中言语,定然要笑掉大牙。

    说他能做皇帝?简直天方夜谭。这辈子最大的愿望能吃穿不愁,赌钱不用赖账已是神仙保佑,哪里敢奢望九五至尊。

    还不知能不能娶上一房妻室,就敢做那三宫六院之梦?哈哈,恐怕世上没有比这更可笑的预言了。

    数日后,一处山岭之旁,有两人窃窃私语。老者道:“明日,那人自会来到此处,你只需张弓一箭,取其性命,我家主人自有数不尽富贵与你。若是你办不成此事,哼!当心全族无存!”

    少者背着一张巨弓,闻言不由心中冷笑,面上却谦逊道:“不知尊驾要我取何人性命?可否明示?”

    老者道:“你只需在山顶静候,自有送命之人上山,何必多问!”

    少者沉吟片刻,才道:“如此,怕是难以遵命。”

    老者冷冷一笑,伸手望空一探,远处斗大石块倏忽间飞到面前。那老者五指如钩,不闪不避,石块嗤啦一声,竟将其五指根根吞没。

    少年惊得目瞪口呆,嗫嚅道:“先生,这……你这是何意?”

    老者将手腕一抖,那石块砰然碎裂,仿佛从来不曾在世间存留过。

    少年结结巴巴道:“先生有如此手段,何须在下代劳?您亲自出手,什么人杀不得?”

    老者道:“少废话!那人我不能亲自动手,所以找了你这个蠢才。若你不听我命,就如石块一般下场…”

    少年不敢违拗,只得躬身答应。但又忍不住问道:“既然先生都棘手,那晚辈能成功吗?”

    老者嗤笑一声道:“再过几日,恐怕你就不成了。现在吗,也许是你能杀他的最后机会了!”

    他言罢,望了少年一眼,再不多话,倏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吴国,京口

    时值暮春,大江浩荡东流,两岸青峰郁郁葱葱。江中少见往来客船,沿江两岸水军的寨栅与码头处处粮积如山,兵器甲杖盈库。似有大战在即,风雨欲来之象。

    京口城中江月楼三楼正厅之中,此刻有一个文士模样的中年汉子侃侃而谈。只见这汉子身穿一袭半新的青色布衫,宽博广袖,头戴黑纱巾帻,站立在酒案后高声言道:“那北汉国国主姓蒲名刚,本是开国北汉王蒲宏之孙,先北汉主蒲生堂弟。袭父亲爵位东海王,官授龙骧将军。

    “他天生聪慧过人,气度宏达,自幼好学,广交豪杰。虽然为夷狄异种,但学识深厚,更潜心爱慕中华礼义。二十岁时废昏君自立,征隐士王嘉为左右,擢名士陈景略为宰相,十年励精图治,劝课农桑,立庠序之教,刑乱法勋旧。

    又东征西讨十五年,几欲包举宇内,并吞八荒。自从七十年前,晋朝国破之后,司马氏残遗宗室逃窜入蜀,九州以内再未有如此强盛的国家。

    如今,北汉主下令国中,十丁抽一,聚兵百万。不日便要旌旗南下,与吴国君臣会猎江淮。听闻北汉主曾言,百万大军饮马长江之日,军士投鞭足可断流,长江天险恐不足为凭矣!可怜大吴百年基业,谁人可保?”

    言罢,从桌上拿起酒盏一饮而尽,斜眼瞧看众人神色。

    满座诸人多与中年汉子相似打扮,头不着冠而戴巾帻,不穿绮罗而着布衫,或倚或坐,有的手持麈尾似有所思,有的举觞仰首微有叹息。

    临窗一位虬髯健壮青年,见众人俱有怯敌之意,不觉心头火起。用力拍打桌案,长坐而起瞠目喝道:

    “怕个鸟!那蒲刚蛮夷酋长,陈景略不过寒门之士。别说百万之军多半是唬人言语,就算真有百万,我大吴名士如云,猛将如雨,又惧他作甚?”

    对座也有一位年轻文士模样之人,当时讥诮出声,轻挥麈尾言道:“刘勇,我大吴礼仪之邦,江月楼高士论事,你这厮讲话莫要如此粗鲁。要学高士不是弄一身行头穿着就真成那么回事,言谈举止更要温文尔雅。所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被称作刘勇的青年正是前些日子要鹅腿的人,不知如何混到了这里。

    只看他不耐烦地拍案打断年轻文士,大声笑道:“刘玉啊刘玉,你小子跟我装什么名士风度,你家往上数五代不全都跟我祖宗一样营生吗,真以为自己拿个破麈尾就是真名士了?小时候偷鸡摸狗,光着屁股一块挨板子时候,你也没少哭天抢地啊,还泰山崩于前?我呸!”

    年轻文士刘玉腾地一下红了脸,似在众人面前丢了好大颜色。抬起麈尾指着刘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只嘴唇嗫嚅着“粗鲁、伧夫云云”

    这时刚才讲话的中年汉子身旁一席,有位二十七八岁男子,白面短须,他轻笑一声,从容言道:“诸位,我等今日请杜先生来此,只为听一听北国君臣故事,温酒论英雄,略尽忧国忧民之情。杜先生中朝遗民,数十年来流寓北国,见多了兴亡之事。诸位还是多听杜先生高论为好,切莫失了礼数。”

    众人闻此言,都含笑点头,饮酒食馔,果然不再多语。

    那杜先生刚坐入席中,缓缓扫视众人一圈,也不怪刘勇粗言,又微拱手言道:“承蒙郗公子抬爱,在下不敢有何高论。只是寓居中原多年,对北朝之事略知其概。杜某年少时家破族败,本欲随衣冠南迁投效大吴,奈何老母在堂,又留恋故土。只得忍辱偷生于夷狄之国,数十年来未尝一日不盼官军北伐,收复山河。

    然则时至今日,北国汉主雄才大略,又有陈景略辅佐。北汉主常对人言,得陈景略犹如汉高得张良,昭烈得孔明。十数年间,北汉国右吞西凉,左灭鲜卑赵代,天下九州已得其七。呜呼,天不佑我华夏,使夷狄有如此之君。非我吴人之福啊……”说罢唏嘘不已。

    刘勇见众人不语,实在干坐无聊,忍不住扶案问道:“杜先生,听说那北汉主弓破了鲜卑邺都,将皇室一对如花似玉地姐弟,都收入后宫一同宠幸,是否真有这事啊?”

    刚受了气的刘玉正想出言批驳刘勇妄言,又怕这个粗人说出更难听的话让自己下不来台,只好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