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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许是阴差阳错,也许是填漏补缺,寒假开会时,沈伟被调回到X镇中学教高三。他有些兴奋,也有些困惑,在坞堡寨的最后一学期,他简直是鬼混过去的!

    高三,县局说是重点的重点,必须在正月初八以前就补课。沈伟正月初六就到坞堡寨收拾东西来了。就要离开坞堡寨了,在临别的时候,又有几分怅然若失的感觉。

    他在操场周围蹀躞。远近的山峦和堡垒群,被大雪覆盖着,像一冢冢大小不一的坟。学校门口的大路,凌得如一块钢板,表面落了一层泡雪,雪上有狗或什么鸟呀兽呀的爪印。冰清玉洁的世界,把学校本来缺胳膊少腿的陋态遮掩了一部分,但还是可以看出其荒凉、破败的影子。走廊前“忠诚党的教育事业”的的大方块字周围,沾上了雪花,寒风袭来,雪絮扭来摆去。有一群雪雀在走廊、教室觅食,它们在熬度春荒前最困难的时期。

    沈伟转到了楼上,看了看挂了一把大锁的文校长的寝室,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踮着脚尖,从被撕破的窗纸往里望,外间,空空如也,只有一个木脸盆搁在独凳上;里间的门没有锁,被子背回家了(他家非常困难),只有办公桌上有一摞子书报,地区小报居多,《红旗》杂志和《人民教育》、教材也带回去了,他假期里是要钻研这些的。他不忍心看下去,他有些可怜那没有多少墨水儿,经济拮据而又坚持原则的领导了。他有些失悔自己往日的言行。

    冬至过了,坞堡寨的老师们还没弄到白炭,一个个冻得牙齿直打战。沈伟率先提出,如果校长再不解决烤火问题,他就****!领导怎么能不关心群众的生活呢?“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嘛。没有办法,文校长出去了几天,说还给烧炭师傅送了礼的,总算每人买了一百斤炭。因为路滑,校长不许学生去背,老师们只好自己去背了。头天下午,文校长找到沈伟:

    “沈老师,你自己去背?”

    “找人。”

    “我想……”

    “是不是学校付工资?”

    “我想我们俩是找人背的,我们不放学生。”

    “哦。”

    “你的课还有那么多没上完,快期末统考了。”

    “哪有这样说的?我不背,请人背了,该我出工资呢。”

    “当然,我是想……”

    第二天只文校长留了一个班补课,沈伟学习了一天的古代汉语。文校长干瞪眼没你有办法

    沈伟回到自己的寝室,一屁股坐在木椅上,燃起一支烟。窗外,有雀叽叽喳喳,有的甚至大胆的啄起窗纸来,莫非想挤进来取取暖么?

    在这间寝室里,他有过欢乐,也有过烦恼和痛苦。这一年半,因为有了工资,又受周乐等的影响,他越来越变得“洋式”起来。满头浓发光亮亮的。这是天生的,他没有用过头油和洗发精之类。这头浓发,使人既惊奇又羡慕,王歇有次就说:“你那个头呀,莫非擦了鞋油?”

    三截头,大方头,小方头,火箭头各式皮鞋他都有。高领羊毛衫外面笼着一件毛衣,再套上拉链皮夹克,显得比周乐还爽利,还惹眼,再配上那么一副眼镜……

    凡是到坞堡寨来过,又不认识他的人,总要问::那个戴眼镜,挺洋式的老师是谁?哪里调来的?

    这一年半,他的心多半是苦的,也有少半愉快的时候,如打赢了篮球,下赢了象棋,或把周乐问得哑口无言,或在Z镇逗留的时候。每当高兴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是有出路的,他才思敏捷,辩才过人。

    然而,得意忘形之后,又会陷入深深的苦痛之中,自卑到极点,他立即变得庄重而深刻,去研读那些专著。这期间,他做了近三十本练习,近十本笔记。

    沈伟扔掉烟蒂,从木椅上蹦下来,躺到床上去。看着火盘上因几张废纸燃烧而冒起的烟雾,他像想起了什么,他朝窗户看去,窗中间有一个洞,从这洞望出去,可以看见一条小路,这小路正从熊成林家门前穿过……

    熊成林的两个儿子不知为什么也在坞堡寨读书。大的叫熊树,读初三,小的叫熊材,读五年级。天气寒冷,学生带的炭总是不够烧,而那些歪七倒八的桌子,凳子腿儿,教室后面堆了不少,几个调皮捣蛋的学生就劈开了烧火烤。

    沈伟那天刚好从五年级教室门前经过,见教室里烟雾弥漫。他发怒了,不管是谁的课,将烧了桌腿椅角的学生抓到教室前面站着,说烧一只腿赔两块钱,过数。刚好就有组长熊成林的小儿子熊材,且他烧的最多。他吓哭了,要上十块。

    又上课了,是放学前的最后一节课,沈伟挟了书到五年级去讲常识。刚走近教室,就有学生报告(小学生最爱打报告),说熊树叫熊材不要怕,不赔,赔了钱让沈伟抽烟,不要想!

    沈伟本想息事宁人,吓唬一阵了事,只要再没人烧就行了,那些方方腿腿也着实烧的可惜;哪知道龟儿子竟这样说!他想你老子前些年欺负够了我,你做儿子的又想如何?我吃烟,要你几爷子的钱?不行!一股火起,他冲进初三教室,对尤先存说:

    “哦,找一下熊树!”

    “等下课了吧?”

    “要他现在出来!”

    熊树出来了,站在五年级教室前面,沈伟恶狠狠的问他说了没有,他说:“没说!”看熊树懒洋洋的样子,沈伟更加惊怒,一爪把他提到教室前面讲台上站着。熊树开头不大理睬,只是显出顽固的样子。站了一会,他顶撞了:“你把我怎么办?看你把我怎么办!我又不怕那个……”

    若是别个学生,沈伟已经搧了几个耳光了,可这姓熊的,非同一般。看熊树凶张败式要和他拼一场的样子,他冷静下来了。他对学生说:“你们自习。”又转过头来对熊树说,“你很凶,你就站在这里,哦,我们慢慢来搞!”说完,他冲上楼去,眼泪快要留出来了。

    一会儿,放学铃响了,沈伟刚下楼,又有学生报告,说熊树说“不怕他个反革命儿子”。沈伟问他,他说:“没说!”再问他,还是“没说”。

    沈伟吼道:“你给我站在这里!熊材,找你爹去!”

    可他们刚走了几步,熊树就冲出教室,抢在沈伟的前面,雪水泥浆溅到了沈伟的身上、脸上,他不得不退后一点。走了几步,他问熊材:“你爹在家里没有?”(他忘记了她们都是寄读生。)

    “没有在屋里。你去做啥?我不要你到我们屋里去!”熊树抢着回答,在路旁拣起一截枯枝在雪地里乱划,雪飞起来,好些落在了沈伟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