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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伟带着考生向考场走去。这天,他的平光眼镜擦得很亮。大分头破例擦了油,周乐有那玩意儿。穿着一件周乐的花格子衬衣,M城穿这种衣服的人还不多,教师就更少了。纯纶直筒裤折叠线分分明明,直达鞋跟。皮鞋擦的锃光锃亮,反射出耀眼的光。衬衣笼在裤子里,皮带束得紧紧的,束出了几分精明和强干。

    可惜瘦了点,有一点遗憾和沮丧。不过他又想,瘦的想胖,胖的想瘦,矮的想高,高的想矮,丑的想美,美的想丑,弱的想强,强的想弱,人心不足,又怎么能尽如人意呢?瘦点就瘦点吧!

    还隔得很远,城里的学生就开始窃窃私议:“那就是X镇来的,好撒野!”

    “你们看,那位老师好神气,好洋式,像一位华侨。”

    “咦……吔!”有些老师也似乎在指指点点,说说笑笑。沈伟稍稍定了一下神,继续高视阔步的在前面带着学生走。蓦地,他发现一班养尊处优的领导正在教工宿舍的阳台上挺神气的往下看,像检阅样,他心里陡然一股无名火起。

    他要报复一下,要发泄一下,当着众人。这未尝不是人的一种本能。他对着后面的学生低吼一声“跟上”,就带头从警戒线内走了过去,(警戒线是石灰画的,规定除巡视员和监考的外,任何人只能从线外绕过去。)全不以为然。还好,没有人言语。跨过了警戒线,沈伟让同学们在几大块石板上坐下来,然后大声说:“我说你们,我们X镇的,又不得比他们少长几只耳朵,只不过这次几个领导没来,他们就专找我们的岔子……你们就注意一点吧,少给我找些麻烦!不到时间,不准出考场的门。今天下午,这场考试一定要考好!不要自惭形秽,城里的学生没啥了不起,我见识得多了!”

    城里的学生后来发出感叹,X镇高中不仅学生野,老师也“野”!

    铃响了,沈伟就借一把椅子,坐在正对X镇学生考试的第二考场对面的阳台上。一坐就是一个半钟头。这场考得不坏,后来王歇说,比镇中快班均分还多一点。

    他在阳台上坐着,身体前倾,紧盯着试场,像哨兵正在前线哨所上。这是一种病态心理在起作用。

    丁局长和巡视员来找他,说地区招办又来电话,若他不写认识,就要局长把他带到评卷地点……

    沈伟只是鄙夷的笑笑,巡视员又重复了一遍,以为沈伟不相信。沈伟就说:“责任不在我,准考证我发给了学生,学生自己弄丢了,怎么找我?”

    丁局长开导说:“你要体谅我们的苦衷,我们也有上级。你本来责任不大……”

    沈伟又不做声了,他怕萧劲强和一些老同学笑话他,更怕X镇上的人笑话他。

    副局长蹒跚着走来了,拍了拍沈伟的肩胛,说:“小沈老师,我看这样,不算检讨,认识也可以说不是的,你就把这次丢失准考证的过程写写,算一个事件报告,咋样?……年轻人,不能过于犟性。去年,一中的教务主任,也傲也犟呢,最后还不是写了检讨的,情况和你这差不多。我看就这样……唔?再说,不写,考生的资格还是可以取消的。做老师的,怎么说,也得为自己的学生着想啊。”

    “这样说来,我可以写一张。”他认为许仲考个中专是不成问题的。一边说,一边从裤袋里掏出一张纸,略一思索,“刷刷”的就写了几行。丁局长看了,显得很满意,折叠好后放进了公文包里,然后迈着大步,找阎股长去了。

    下午,萧劲强来找沈伟,他住在县局招待所。最后考政治时,萧劲强给一个考生发重了卷子,卷子很薄,刚印,又有粘性。等那考生把正面和反面的题目做完,考试只剩下二十分钟了,这时,那考生发现是夹页,问监考老师怎么办?萧劲强当机立断,叫那考生交了一张,重做另一张上另一面没做的题目。

    事有凑巧,那考生的父亲是一中的教师。儿子向老子汇报了,一中校长怒气冲冲找局长和巡视员扯皮,说那考生题目没有做完。萧劲强说,考生题目做完了,还等了他五分钟。丁局长大怒,说:“等也违反考场规则!”当着那么多的教师学生大发雷霆,并责令萧劲强写出深刻的一式三份检讨。

    萧劲强问沈伟:“你说,我这个检讨该怎么写呢?看来是非写不可的了。唉,天有不测风云啊!”

    沈伟只是付诸一笑,他认为萧劲强这段时间的表现是露骨的,暴露出了他的俗气和浅薄。他每天根本不多和沈伟讲话,更没有给同学们临场指导,好像怕人知道他也是从X镇高中来的,从而给他身上沾上晦气似的。人人门前一个滑石坡,怎么料得着呢?不该嗤笑别人呀!

    考试结束后,县教育局举行了一个较大规模的招待会,以庆祝高考的胜利结束,慰劳方方面面服务高考的人员,当然也包括送考、监考的老师们。沈伟没有去。他这次送考,没在局里吃一顿饭,那里招待很好,而且物美价廉。没去的原因一方面是怄够了气,没有心思去赴晚上的招待会;另一方面,也因为晚上在旅社又出现了新的问题。学生们撕坏了四蓬蚊帐,几个房间的美孚灯也被学生扔了,那是备一时停电了,急用的,茶杯被弄碎了,热水瓶塞不翼而飞。学生们恨旅社恨得快要发疯了,何为就许诺,毕业以后,他要大闹“人民旅社”和“人民食堂”。

    沈伟已经没有钱了,这损失怎么得了?幸亏周乐来了,见状,对他说,晚上通知好学生,黎明即起,开门就走,一走了之!他不仁,你怎么能“义”,估计不会出什么大的问题,周乐知道,旅社的检查,多半只翻弄被子,怕客人在被子里拉屎拉尿之类,对学生最不放心的,肯定也是这点。周乐又对同学们如此这般的教诫了一番。

    凌晨两三点钟,学生们就闹了起来。外面还是黑漆漆的。服务员异常愤怒的问他们是不是犯了神经,有些旅客意见也很大,骂道:“妈的,老子投错了店!”又过了个把钟头,沈伟就心不在焉的对起来查夜的服务员说:“同学们睡不着,麻烦你给我们检查一下,我们也该走了,你们也搅扰不起……嘿嘿。”

    这边服务员还在胡乱的翻着被子,那边学生已经从刚开的门洞涌出去了,大骂服务员刻薄。他们将在城郊去乘一辆货车,周乐帮的忙。沈伟的包,学生也扛走了。

    还好,屋里根本看不清,匆促之间,也来不及去开灯。手电筒在各个铺位上照照,再把被子扯几扯,抖几抖,闻闻嗅嗅,检查便告一段落,没有发现屎呀尿的。

    沈伟怀着似乎轻松又似乎沉重的心情走出了旅社的大门,去搭那趟敞篷而颠簸的货车。